阿殼
坐寶座的說:“看哪,我將一切都更新了。”(《啟示錄》21:5a)
一
在我認識的人裡,他最愛講述鄉愁舊事。不但愛講,還自帶畫風;不僅讓聽眾身臨其境,還能使人感其所感。他最喜歡回憶的一幕,是小學的週末和暑假的早晨:人還躺在炕上,恍惚間,聞到柴火味和麵食的香氣,那是媽媽在燒火做飯。晨光透過窗玻璃照進來,帶來鳥兒的叫聲,還有慢條斯理的村廣播:“全體村民請注意……全體村民請注意……大隊門口賣西瓜,大隊門口賣西瓜,誰家想買西瓜到大隊門口,誰家想買西瓜到大隊門口。”
“喂……常來金,趕快回家咯,家裡有人尋你咧。喂……常來金……”
那樣的生活日日如是,回環往復,他曾以為永遠也不會改變。
二
90年代“改革的春風吹遍全國”,帶來了致富的騷動,也使人被貧窮所刺痛。他感到童年一下就過去了。他不喜歡村裡的這股新氣息,不喜歡大人臉上像遭到曝曬般現出的焦灼,也痛恨別人背後說他父親不會掙錢,沒有出息。
高中時,他考進市裡的重點中學,人人都說常家的兒子有能耐,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離村進城的陌生與驚惶。他花了大半年時間才聽懂城裡老師的口音,重新跟上進度,重拾尖子生的自信。可他一遇到交學費,還是感到痛苦。他到處找書讀,想要重建一個完整有序、能被理解的世界。但是無論怎麼努力,那種陌生和斷裂感始終都過不去。
高二時,他第一次讀到“樹木被砍伐過度,有朝一日氧氣將會耗盡”的環境問題的文章,他形容當時的恐慌,好像“氧氣立馬不夠了,甚至真實地感到要窒息”。可是人人照常度日,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怎麼可以這樣呢?這可怎麼辦呢?他一遍遍問自己,卻沒有答案。也許現在看來,那不過是青春期的過激反應。但他說他真的絕望過,而且頭一次生出一種悲涼感:世界有一天會毀滅,而人無力改變。
三
高中畢業後,他以優異的成績考上北京理工大學,鄉里都傳頌了好幾年,可是他沒有任何成就感:學校對升學留有特殊通道,班裡好些同學家裡都有“背景”;城裡的女同學很早就開始追名牌,談戀愛常去麥當勞、肯德基、避風塘,男生送女友的生日禮物動輒好幾百。
而他的父母為了湊學費,在親戚間四處求借無果,最後他靠學貸、獎學金和做家教度過了大學4年。曾經他以為戀愛是“兩個人手牽手,在校園裡漫步,暢談人生和未來”,如今那樣的理想成了笑話;到了一個程度,他甚至體驗到一種被閹割的羞恥。
大二時,他抑鬱了。當時還不知道有抑鬱症這回事,老師眼瞅著他情形不對,怕他自殺,勸他休學回家。他覺得活著沒有意思,可是在家看見父母的辛勞,又心裡發酸。最後他終於摸索出一套理論,一個“說法”,好讓自己能重新面對現實:“人都要死的,死了也就灰飛煙滅了,痛苦也好,不幸也罷,都沒關係了。”
他體驗到好久沒有過的安寧,只是這安寧裡帶有絲絲涼氣。
大學畢業前,他交了女友,這股涼氣也始終彌漫在他們中間。她理解不了為什麼他那麼聰明刻苦,可一直都只是個“潛力股”;他們也努力存錢,可他對賺錢本身始終缺乏熱望。她看韓劇時,他甚至會正兒八經對她說:“愛情是不存在的,兩個人走到一起純屬偶然。”她形容他是“月球人”,吵架時會喊:“回你的月球裡去吧!”
這樣處到第4年,女友提出分手,他收拾了一點衣服就走了。沒有錢,孑然一身,因為精神狀態太差,他把工作也辭了。他說那會兒走在馬路上,看著來往的車輛,他會出神地想:“為什麼不撞過去呢?”
四
當時有朋友給他講基督教,說信耶穌會得永生,他一聽說 “永生”,就氣不打一處來。“活這一輩子都夠苦了,還要永遠活下去?”可是他看人家的生活,確實和他的不一樣:朋友在基督教機構工作,年末催款只需打一個電話,事情就辦了,沒有推諉,沒有心知肚明的謊言;人家比他窮,但是該吃吃,該喝喝,週末去教會,看起來了無掛慮。他問自己:“我一分分地存錢是為了什麼?”
那會兒,他最真實的感受是:生活已經碎成了渣,重來似乎不再可能。說信耶穌會“重生”,那是什麼意思?人真的可以重頭再來嗎?翻聖經時,他讀到一句話:“上帝要擦去他們一切的眼淚,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因為以前的事都過去了。”坐寶座的說:“看哪,我將一切都更新了。”(《啟示錄》21:4-5)
“更新”這個詞打動了他,他對自己說:萬一這才是真的呢?
五
那段時間,我和他相識,第2年我們結婚,然後南下廣州。
結婚頭幾年苦樂參半。“窮”字當頭並不是最難過的,窮夫妻也有窮歡樂。讓我崩潰的是他情緒不穩。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會突然低落,十天半月地黑著臉,像一朵烏雲在家裡走來走去。他努力工作,但我看得出那是出於苦熬。公司裡濃重的官僚氣讓他不適,工資3年不漲,前景黯淡,可是他不換——“換了還不是一樣?”
他待人溫和,可是心裡又常懷說不出的怒氣:對政治不公,對環境破壞,對車輛擁堵,對已經蹉跎的青春和不能挽回的年日。他感到心裡被兩個圖景撕扯著——一邊是一片廢墟,它宣告著人的罪與不幸,宣告著積重難返,宣告著人力不可為;另一邊是天上的國度。
相比之下,後者常常像靈光驟然一閃,又隱沒。
那時候,他喜歡貓,貓無論幹什麼都能讓他樂不可支。他常常說,上帝創造貓的時候肯定是在笑。有時他感到它們像一個溫柔的奧秘,緩和了現實的暴烈。
一次他讀到一篇禱詞,裡面有一句:“被困在黑暗裡的人啊,不要絕望。一切都還來得及。到你的上帝這裡來,信賴我,我會引導你。”
他開始偶爾關起門來禱告,出來時掃起一堆哭濕的紙巾。
六
2012年,我們從廣州回到北京,在教會和一群朋友中安居下來。他換了兩份工作,終於如願以償當上了UI設計師。晚上他在家學習,看到出色的設計作品會拍大腿稱歎,歡悅之情溢於言表。“這很有意思。”他常常說,“太有意思了!”
他終於漲了工資,談到錢也不再糾結,甚至打算學一點投資方面的知識。“這也是為人的本分。”有寬裕的錢可以給父母買東西,給他們寄藥,讓他們來北京玩,這些都讓他感到寬慰。
而最大的變化,是他臉上很少再出現頑固的陰霾,“悲觀——抑鬱”的鎖鏈似乎從他身上斷開了。他下班回家時也會顯出疲態,那時,他會看幾集《海賊王》,要麼擰亮客廳一角的落地燈,學寫一段代碼,或者打開一本書。有時他說“我去禱告一會兒”,就自己走進房間。
我感覺有些什麼在滋養他,好像他心裡曾經斷裂的東西再次被接上了。好幾次他談到生活裡的艱難、通貨膨脹、需要學的太多而時間不夠用,我以為又要看見一張黑臉,誰知第二天起來,他還是精神的。
七
從某個時期開始,每逢有朋友談到生活沉重,心裡覺得各種“不行”時,他都會竭力勸慰。因為他掙扎過,思考過,也曾“穩行在溝底”,所以別人不會覺得他站著說話不腰疼。他也感慨,原來那些年的痛苦並不是蹉跎,而是為了有一天能與痛苦的人同行。
一次說到激動處,他猛不丁來了一句:“你可以相信我,我已經專業悲觀了十幾年,在這上面是有經驗的。”朋友們哄堂大笑。這話也讓我格外感慨。他一直都是個喜歡硬扛的人,可是直到我看見他內心的荒涼悄悄變換了模樣,我才真正安下心來。
我問他,你還會眷戀小時候嗎?他想了想:“不像以前那樣惦記了。”
一次,他給我看一句話:“過去的遺憾、過錯都被赦免和救贖了,如今的一切都有上帝看顧,將來我會在永生裡獲得安息。”
我想起他小時候那明亮又安舒的一幕,終於感到,他又是個有家的人了。
作者來自北京,翻譯、編輯。
本文原刊於《海外校園》134期,2016年,原文鏈接 https://yzd.oc.org/oc13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