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盧潔香)- [海外校園機構]30週年紀念專輯

盧潔香

 

編註:本文是一篇典型的90年代中國學人信主的見證,理想的幻滅、基督徒無原無故的愛心、聖靈的大能動工……作者後來蒙召進神學院,進而踏上宣教之路,如今在柬埔寨當宣教士已超過20年。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屈原《離騷》中的詩句曾激勵不少人在人生道路上去追求、探索。在我未認識主耶穌之前,也一直是這樣尋尋覓覓。

我在1989年8月從中國到加拿大溫哥華,同年耶誕節接受洗禮,成為一名基督徒。三年來生命歷程的轉變,使我親嚐到神的恩典是何等的美善,神的愛是何等的奇妙,我心裡常在說:“主耶穌啊!你是我所愛,我是你所愛,你就是道路、生命和真理。”

我生長在珠江河畔,那火紅的英雄樹曾燃起我無數個美麗的夢。當我第一次戴上紅領巾,行著舉手禮,雙目凝視著五星紅旗的時候,心裡是多麼明豔:“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少年先鋒隊隊歌使我們對未來充滿了憧憬,彷彿世界上一個最理想、最完美的國家將在明天實現,而我們就是這未來的主人翁。然而,古老的中國卻像跳秧歌舞一樣,前進三步後退兩步,我像許多同齡人一樣,經歷了文化大革命、上山下鄉、回城。接連不斷的政治運動也培養了自己善於批判思考的性格,我常想:“中國的出路在哪裡?人生的出路在哪裡?”

一次,我去粵北山區開研討會,在專車上坐在我旁邊的是剛剛因“反資產階級自由化”而被撤職的前中央宣傳部部長。當我在言談中流露出對中國前景擔憂的時候,他樂觀地指著晴朗的天空說:“你看,天仍然是這樣的美麗,不要灰心,中國是有希望的!”可是他也不知道是誰主宰著人類歷史。下車的時候他指著一棵由兩類不同的樹種而生長在一起的龍鳳樹對我說:“你還沒有成家,應該去拜拜這棵樹,它會給你帶來幸福的。”令我詑異的是,一個曾在中國政治舞臺上叱吒風雲的人,竟會把人生的幸福寄託在一棵樹上。

過了不久,“六、四”天安門廣場上的濺血和火光震撼了世界,更震碎萬千中國人的心,我心頭僅存的一絲夢想也被這無情的現實打破了。我望著群情洶湧的示威遊行隊伍仰天長問:“公理何在?”沒有希望就沒有失望,沒有祈求就沒有失落,我承認自己真的失望和失落。於是和幾位同學一起,我們嘗試從佛教中尋找人生出路。

佛寺的主持大師收了我做他的弟子,並給我取了一個法號,我在家裡供奉著觀音像,念佛經,“無所從來無所去,大千世界涅槃空……”我祈求能得著內心的寧靜和諧,祈求在超脫之中找到人生的真善美。但事實並非如此,惶然、憤怒仍如大石壓心頭,虛空的心仍然是虛空。我如同一個在秋千上搖盪著的人,找不到人生的落腳點。

是的,在人生意義的尋覓中,最大的痛苦莫過於人有宗教傾向而不認識真正的神,雖然寄情於山水,或沉迷於哲理、或崇拜於假神,但虛空的心靈永遠得不到滿足,因為天地的創造主只有一位,人生的主宰者也只有一個,生命上得不著與祂的連結,人生永遠只能是一個未知數,是一個悲慘的結局。

 

“六、四”事件之後不久,我離開了中國,幾經周折,數月漂泊,來到溫哥華。望著這舉目無親的地方我茫然不知所措,機場移民局接待我的人瞭解到這實情以後,給了我一個基督教牧師的電話,並告訴我,如果有什麼困難需要幫助的話,可去找這位牧師。

第二天,我無可奈何地致電這位牧師,一個小時之後出現在我面前的竟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西方男士。當我正不知使用什麼英語跟他交談的時候,他卻滿臉笑容,親切有禮地用普通話向我問候,並關切地詢問我的一些情況。刹時間,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太不可思議了!如此純正的”國語”竟出自一個西方人的口裡,這詫異的程度不亞於看見一個外星人一般。

牧師帶著我回到了他的家,他的太太也是一位西方女士,她一邊用流利的國語說歡迎我,一邊擁抱著我。我雖然不習慣這西方式的禮節,但那自然流露的關懷卻使我非常感動。我伏在她的懷裡,如同一個飽受委屈的女兒得到母親的撫慰一般而情不自禁地哭了起來。當我流露出很抱歉的心情時,師母卻連忙說:“我們很歡迎你來,也很樂意這樣子做,因為是上帝派你來的”。經她這麼一說,使我感覺到一下子從一個寄人籬下的變成一個尊貴的客人,不安的心情也慢慢消失了。

我暫時在這個溫馨的家庭裡住了下來。晚上,師母擔心我一下子不習慣這裡的氣候,特意地給了我兩床棉被。躺在溫暖的被窩裡,聽著悠和的音樂,望著窗外柳樹搖曳的剪影,恬靜、安祥環繞著我,兩個月來的奔波使自己心力交瘁,此時第一次感到如此的輕鬆安然。

 

星期天,我第一次跟牧師到教會聚會,這是一間華人教會。他們親切地圍著我同我握手問候,使我如同回到了故鄉一般。在聚會中他們唱的歌曲非常優美。雖然我還不明白這些歌詞的中心思想是什麼,但天性愛好音樂的我也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們唱起來。他們時而激昂、時而悠揚,時而低訴、時而肅靜,使我感到既莊重又親切,而他們臉上流露出來的喜悅平安更是深深地吸引我。

我在想:這僅僅是一種宗教嗎?為什麼我在以往的寺廟裡找不到這些?我更不明白他們說人生的一切奧秘和真理都在聖經裡,因為在我的概念當中,聖經只不過是一本外國文學作品,如莎士比亞劇集、荷馬史詩、希臘神話一樣,甚至不能與蘇格拉底、亞里斯多德等哲人的著作等量齊觀,而他們卻視聖經為無價之寶。

聚會結束以後,我在教會圖書室裡看到一本名為《內在醫治—-讓你接納自我邁向完全》的書。我打開,裡面的內容竟是我所不能明白的:“神……無花果樹……譴責……”而這書開章第一句就是:“本書的論點以聖經為依歸……,”我更是百思不得其解。聖經只不過是一本文學作品,為什麼竟超越了社會學、哲學、心理學、甚至醫學呢?我所涉獵的學科也不少,為什麼裡面所說的我從來也沒有聽過,沒有看過?

在好奇之下我借走了這本書。書裡面告訴我:“怎樣才能找出真正的你;如何發揮你最大的潛力;你生命的泉源在那裡……”雖然我很認真地去讀,可是對於一個尚未認識神的人來說其中的奧秘確實是不能明瞭。但書中的這一段話卻引起了我的深思,“作者引用了許多例子,都是她輔導多年來的真人真事,他們都受過傷,最後卻得到醫治,重新接納自我,邁向完全,安穩沉靜如一只翱翔的白鴿,……”在中國經歷了幾十年所謂的階級鬥爭與理想的破滅,完全與平安正是我內心所渴慕尋求的。

 

半個月之後,我找到了房子,就要搬出牧師的家了,在這短短十幾天裡,他們無私的愛、真摯的關懷使我與他們建立了深厚情誼,這種超越國界與膚色的真情,確是令我難以忘懷。當我與他們依依告別的時候,師母深情地擁抱著我說:“我們就是你在加拿大的爸爸媽媽,我們歡迎你隨時回來……”感激的淚水在我眼裡打轉,我使勁地向他們點著頭,再三地向他們揮手告別。

過往,我是一個不太容易流淚的人,可是自從離開中國之後,卻變成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也許,現在我心境裡所經歷的事情,是過往在中國所未曾體驗到的,特別是這種沒有裝飾的愛,不求回報的付出更是過往所罕見。

我搬進去的家家徒四壁,幸而牧師給我送來了傢俱、廚俱,使我總算有了一個居所。接著,溫哥華又開始寒冷了,師母知道我缺乏禦寒大衣之後及時送來兩件。這一次又一次雪中送炭之情不僅使我無言感激,更使我去問自己:“他們與我非親非故,是什麼力量使他們有著這無比豐富的愛?”僅就是看到他們信仰生命流露出來的那一份真善美,我決心認真地去瞭解他們所跟從的耶穌基督。

在溫哥華第一年的耶誕節到來了,這一天我接受了洗禮,真正成為神的女兒。是神的憐憫把我從人生的迷途中尋找回來,是神的愛讓我白白得到這莫大的恩典。

洗禮後的第二天,我去參加冬令會,與我同一房間的是一位不善言詞的基督徒。我留意到她雖言詞寡少,但卻處處自然流露出愛心、敬虔、溫柔、謙和、平安這些有著屬神生命的氣質,令我既欣賞又羡慕,使我又再一次認識到基督徒生命的實質是什麼。

冬令會回來後,我請牧師到我家把從中國帶來的偶像、咒符等物全燒毀,團契的弟兄姊妹也來了,當牧師把那些東西放進火盤的時候,外邊突然電閃雷鳴,狂風夾著大雨,我不由得感到有點恐懼。但牧師堅定有力的祈禱使我知道我今天所信靠的神,是一位從死裡復活,帶著天上地下一切權柄的主宰者,是帶領我從黑暗走進奇妙光明的慈愛父親。

 

在自己過往的理念中,神不是一個帶有懲罰的報應者、就是一個高不可攀的神秘東西,是不可捉摸更不可親近的。但耶穌基督不僅主動地把我從失喪當中救出來,更是讓我在生命中去經歷祂真實的愛。使我知道祂在那裡,祂在這裡,祂與我是息息相關的。

在溫哥華安頓下來之後,我開始為工作為生活而操勞奔走,同時又非常思念祖國與親人,不知不覺自己又回復到自我依靠當中。“命運操縱在我手”,“路是人走出來”的思想推動著我在自我中掙扎,而忘記了神的主權和慈愛。孤獨無助的我常常感到憂傷絕望,許多時候,我呆呆地望著白雪皚皚的高山和波濤洶湧的大海一次又一次地閃過這樣的念頭:“也許死是一種永遠的解脫!”實在想不到一向自認為堅強樂觀的我竟會變得如此絕望與脆弱,我覺得自己是一盞快要熄滅的燈火。

一天,我行走在還堆著積雪的路上,突然間,發現在路旁的一棵樹上長出了片片幼嫩綠芽並且還夾雜著星星淡紅色的花蕾。我佇立在樹底下,這頑強的生命力深深地震撼著我;造物主尚且賜予這弱小的生命頑強的生存力量,我是祂的女兒,祂怎會不看顧!此刻,無言的喜悅充滿了我,堆積心頭的憂傷絕望,如同陽光下的積雪漸漸消溶。

晚上,我回到團契,當我們唱著《神是愛》這首讚美詩的時候,一股暖流在我心頭湧現:“神是愛,祂愛我比天高海深;神是愛,祂愛我為我犧牲,在各各他山上把血灑,讓我知道神是……”這是一首第一次闖進我心頭,引起我強烈共鳴的詩歌。

我含著淚水在心裡說:“神啊,我知道你愛我,你不撇棄我也不丟棄我,過去我曾為著自己許多的罪惡過犯所困擾,背上沉重的十字架壓得我喘不過氣來,覺得自己是一個不可以被饒恕的人。但此時我清楚地知道,耶穌基督已為我的罪死在十字架上,我已被祂從罪中保釋出來,罪惡與死亡從此不可以再來傷我,在神的愛中我擁有著前所未有的自由、釋放。”

 

10年前,我在中國曾讀過一首翻譯過來的詩歌,是美國的一位詩人寫的,題目是《生之禮贊》,我記得開頭的幾句是這樣:“不要用憂傷的調子對我說,生活只不過是春夢一場,因為靈魂倦了,就等於死;而事情並不是表面的那樣,生活是真實地,認真的活,它的終點並不是墳墓……”當時我無法解釋和理解這首詩,因為對於我來說,生與死最美的境界莫過於泰戈爾的一首詩:“生如春花之爛漫,死如秋葉之靜美!”但這首詩卻告訴我,人的生與死還有著另一更高更美的層次,現在我才明白,這更高更美的人生價值也只有與神重建關係之中才能得到。

是的,縱觀人類歷史,盡在尋找、徬徨、空虛、苦悶中一頁接一頁。我看到神的偉大,人的渺小;神的聖潔,人的罪惡;神的慈愛,人的不配。中世紀神學家巴思葛說:“神是愛與憐的結合,神使無依無靠的人,有靠與安慰,祂使順服祂的人滿足快樂,要明白這樣的神必先看到自己的罪惡與不配,神才看顧這人,認識神而不認識自己者多是驕傲,認識自己而不認識神者多是灰心,但認識基督時兩者(驕傲與灰心)都消除,因只有神才能改造人。”

神在我身上雖然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神蹟奇事,但在我生命轉變的歷程中卻處處顯出祂奇妙的作為。祂的愛像涓涓細流每天影響著我,祂常常讓我景仰、浩歎、欣賞、感謝、讚美。我深深知道祂是我困難時的幫助、失意時的鼓勵、孤寂時的安慰、生命中的盼望。我雖然像許多從本鄉本土來到北美的人一樣,現在的工作與以往所從事的專業相去甚遠,也沒有得到人們想像當中的榮華富貴,並且還失去了許多往日曾經擁有過的東西:名譽、地位、舒適的工作環境;但所不同的是我卻得到了人生至寶……耶穌基督;在祂那裡我找到了生命的源頭,擁有著世人所得不到的平安、喜樂。願榮耀、頌讃全歸於天上的父神!

 

作者來自廣東省,現於加拿大西岸維真神學院進修神學。

摄影/宋斦賢

本文原刊於《海外校園》第1期,原文鏈接http://ocfuyin.org/oc01-14